作家阿来谈土司-凯发k8国际真人娱乐
流官如水,土司如石头。
从元至清,全国三分之一的地区,
湖南、湖北、贵州、云南、四川,甚至到甘肃,都有土司。
你想,这是多大一个区域?
记者|何映宇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
《尘埃落定》中的傻儿子开始讲述他的人生故事,那个躲藏在四川藏区土司家族中的神秘魔幻故事,就是这个脑子不正常的末代土司娓娓道来的。
上世纪80年代,刚刚开始写作的阿来在马尔康中学当教师。他对土司家族和历史制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一个怎样的家族和制度?
他的家乡马尔康县历史上有马尔康、卓克基、松岗和梭磨4家土司,由此得名“四土之地”。在一个新潮文学流派风起云涌的时代,阿来把目光聚焦在他的家乡,对于这片神奇的土地,最具有地方色彩的,除了宗教,就是土司制度。
在历史上,卫藏的噶厦政府从来没有染指四川藏区,因为这里名义上属于中央政府,而实际上由当地的土司执行高度自治。在接受《新民周刊》记者专访时,阿来说:“从元至清,全国三分之一的地区,湖南、湖北、贵州、云南、四川,甚至到甘肃,都有土司。你想,这是多大一个区域?这是当时国家治理少数民族地区的政治制度。发掘这些人文遗址我觉得还是很有意义的。我们以前老说中国是中央集权,说对了一面,另一面还有土司,所谓高度自治的制度。”
对少数民族地区实行的“怀柔之术”从秦代就已经开始,元朝的马上皇帝忙于开疆拓土,对于边远山区鞭长莫及之地又无力实际管理,所以就采取了这样一种便宜行事的两全其美之策。对少数民族领袖册封为官,“稍加约束”,使之“假我爵禄,宠以名号,易为统摄”。元朝的土司有宣慰使、宣抚使、安抚使三种武官职务。明朝与清朝沿置土司,自明朝起,增加了土知府、土知州、土知县三种文官职务。
这里也有藏传佛教的寺庙,也实行政教合一,但世俗的权力超过寺庙。这里,河流纵横,山脉交错,分割出多个土著居住区,由于交通不便,他们有各自不同的方言,由不同的土司掌控。虽然实际上,绝大部分统辖的人口只有千余户左右。
一条梭磨河哺育着阿来的家乡马尔康县。这里土司众多,其中有一位,是梭磨土司。他的领地,在马尔康县只有一个乡,但是在隔壁的红原县和黑水县却有远远大得多的地盘,在青海还有飞地。土司,是可以世袭的,说穿了就是个土皇帝,每一个人统辖的弹丸之地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当然,这样一来,难免会有矛盾。不是地方与中央的矛盾,就是地方与地方之间的矛盾。
平定大小金川
乾隆皇帝“十全武功”之一的平定大、小金川,起因就是当地的大、小金川土司为争夺地盘大打出手。另一种说法完全不同,是说大小金川过于友好,开始结亲,乾隆怕地方势力做大做强对中央权威构成挑战,遂痛下杀手。
不管真相如何,当是时,四川巡抚纪山请奏泰宁协副将带兵镇压,7路大军共3万清兵,当地土司的战斗力如何是国家军队精兵强将的对手?直杀得“尸漂江河,血染山野”,土司不敌,以3000藏民退守碉楼,凭借地势险恶的天险与与官兵周旋。此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3万清兵攻打两年竟然不能攻克!攻一碉难于克一城!藏民负固死守,碉尽碎而人不去,炮方过而人即起,清兵增至8万也无功而返。此时,清廷无奈,只得请曾经统帅大金川土司反击廓尔喀入侵西藏的岳钟琪前往招降,才得以成功。一旦他们放弃了抵抗,官兵的残忍就暴露无遗。乾隆下令:“于剿平大金川时,所有抗拒蕃民兵丁,必当尽杀无赦。”大小金川两地,百分之七八十的人(不下两万)都被杀死,十六岁以上男丁直接扔河里淹死。连大小金川的地名都从地图上抹去了,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才恢复了大小金川的名字。
此地民风彪悍,大小金川战役还不是清廷与当地土司冲突的终结。阿来2004年参评鲁迅文学奖的长篇非虚构作品《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写的是雍正八年(1730年)开始,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清朝政府六次发兵征讨一个只有县级建制的弹丸之地的故事。民国年间,此地的归属权在川藏双方相互争夺、谈谈打打、打打谈谈中摇摆不定;直至1950年,解放军未经战斗将此地解放。
你看,在几百年间都没能解决的问题,解放军一来,迎刃而解。阿来说:“我们生在红旗下,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长起来的,小时候看到的都是土司遗址了,所以看到的也只是历史材料,我们并没有看到土司制度的存在。从清代中期以来,中央政府逐渐意识到要加强中央集权,就把一些地区的土司废掉,所谓‘改土归流’,将世袭的土司改为由朝廷任免的流官,所谓流官,是指任职者来来去去、不断流动的意思。但是在清朝推进得非常慢,也不是太成功,民国更没法推进,因为民国是一个内忧外患特别多的时期。但是新中国一成立,这个制度就彻底终结了。”
白马流官
讲到流官,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四川平武白马地区的土司。
据《白马土司家谱》,王行俭本是扬州府兴化县人,进士及第后,朝廷派遣其远赴四川出任龙州判官。因“在任开疆拓土,兴学化夷,创建城垣有功”,被朝廷册封为新置的龙州三寨长官司长官,辖制境内少数族人,并准许其子孙后代世袭。王行俭由任期有限的流官,转任可以祖孙世袭其职,永久宰治当地少数族群的土官。
面对蒙古大军猛烈攻击,肩负龙州守御重责的军事主官献城投降,判官王行俭本是负有监察之职的文官,却拒不投降。南宋小朝廷喜出望外,“择其土人可任一郡者,俾守一郡,官得自辟,财得自用。如能捍御外寇,显立隽功,当议特许世袭”。
南宋度宗咸淳元年——公元1265年,又在龙州当地,赐流官龙州知州薛严为龙州世袭土知州。这一次的理由就很直接了:“守城有功,遂赐世袭”。王、薛两家流官变成世袭土司后,真的坚持抗元,直至周围地区均陷落,龙州一地成为孤岛,仍然坚持抵抗,公元1276年,蒙古大军兵临南宋首都临安城下,南宋皇帝赵派大臣求和不成,被蒙军俘获,南宋王朝事实上灭亡。王、薛两姓土司才停止抵抗,归附元朝。从元至明至清,就这样一代代延续,直到1972年,白马土长官司最后一任土司王蜀屏病故。绵延700多年的白马土司历史大戏才落下帷幕。
什么是乾隆的“十全武功”?60年内两平准噶尔,一定回部,两次征剿大、小金川,一靖台湾,降缅甸、安南各一,两次受廓尔喀之降。可是你知不知道,两次征剿大、小金川分别耗费白银2000万两和7000万两,而其他八大武功总共才耗军费白银6152万两!千总、把总以上到大将军,死亡官员人数就高达320多名,士兵死亡人数高达数万。可是,新中国一成立这个制度就土崩瓦解,是解放军的战斗力太强,还是土司内部已经朽坏?你看《尘埃落定》,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土司制度走向衰亡是必然的。
傻子二少爷的父亲,麦其土司敛财、贪色、专制。他为满足情欲而霸占了最为忠诚的查查头人的妻子,并顺势掳去他的家产,结果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是最强的一任麦其土司,也是最后一任麦其土司。
“我研究了十七八个土司家族的家族史,”阿来说,“不只马尔康县,还有藏区的。藏区的土司和其他地区的土司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怎么分封、怎么世袭,与中央的关系,从政治角度讲它没什么不同,只是不同地区的文化有差异。我是解放后出生的,只是我后来写《尘埃落定》写了土司,我当时想,对于中国这么重要的政治制度,也应该有所反映。于是我就做调查。只是当时离那个时代还不太远,今天其实也不是太远。”
“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一汪,我在床上变冷时,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变成了黑夜的颜色。”这是《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句话,而土司自治的时代,也已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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