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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鬼 金
逝者已去,生者犹存。
1
朱河简介:人约等于物。
2
一列火车的声音。朱河可以确定,那是从草泥湖那边的铁路上传过来的。但他,不相信是火车的声音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朱河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睡眠状态。睡眠是肉体的休息。在那一刻,灵魂也是安静的。这一天,朱河仍旧是睡觉,可是灵魂不安静了。梦境——一个世界。朱河在那个世界里活动起来。他看见那个女人,穿着一件红色的风衣出现在一栋高楼大厦门前。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女伴。她们是挽着走的。还有很多人,好像是她们一个单位的。她们似乎在聚会,但气氛上很不对,好像是在请愿。那些人嘻嘻哈哈的,一点都不严肃,根本不像受了什么委屈和非法的待遇,还有迫害。那个穿红风衣的女人要比生活中好看,朱河是这么认为的。朱河混进人群之中,轻轻地喊了那个女人一声。那个女人回头看了看他,竟然白了他一眼说:“你是谁啊?你要干什么?”朱河自报家门,说了自己的姓名。那个女人仍旧没有想起来的意思。她对身边的女伴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要不就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她扭过头去。朱河有些尴尬,他想申辩一下,但没有。他低着头,默默地走了。那群人翻着白眼看着他。可是,女人的红衣服像一团火,在他的脑海里燃烧着。火势凶猛。朱河没有甘心走开,而是坐在这栋大厦对面一个台阶上,抽烟。他在观望着。女人的那些话,让他的心里像堵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很沉,很硬。
这个时候,马达骑着一辆摩托车,看见了朱河。
他问:“你干什么呢?怎么蹲在这里。”
朱河扬了扬头。
马达看到了那群人说:“他们干什么?聚众闹事吗?还是要暴动?”
朱河说:“不知道。”
“那你干什么?”马达说。
“我在看那个穿红风衣的女人。”
“看她干什么?你的相好吗?还是”
“我们好过,现在她却不认识我了。”
“也许人家就是满足一下身体的需要,你自作多情了。”
“不会吧。她竟然问我是谁?我是谁?我是朱河。”
“别郁闷了,也中午了,咱们去喝点酒。”
朱河犹豫了一下,两个手指把抽剩下的烟屁股弹飞了说:“看来,她真是把我忘了。”朱河跨上马达的摩托车,两个人找了一家小饭馆,开始喝了起来。小饭馆对面是一家私人幼儿园,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在里面跳舞。那个女人长得很性感,两条腿细长细长的,像一只鹳鸟。马达盯着那个女人看着。朱河也看了几眼,但他还在想着那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这时候,那个幼儿园的女人走进来对着服务员笑了笑说:“我义务教你们跳舞,你们愿意吗?”服务员没吭声。倒是马达站起来了说:“我愿意。”马达把朱河撂在小饭馆里,一个人去了。幼儿园门上挡了一道布帘,但朱河可以看见马达和那个女人蹦跳的腿和脚。朱河喝了一瓶啤酒,交了钱,又转回到那栋大厦门前。那个穿红风衣的女人仍在那里。朱河怔怔地看着,心里很堵,他悻悻地离开了。
3
院中的一棵桃树已经含苞待放了。远处灰色的天空和这个季节,还有这个小镇都深深地藏在那些花苞里,也许桃花满树的时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朱河倒希望那树桃花快点开放,粉粉的,馨香的,缭绕的,打开窗户,会吹进屋里,会进入梦乡。
两只猫,从窗前经过,它们的叫声让朱河心里面痒痒的,毛茸茸的,甚至带着微微的震颤。春天,发情的季节。万物复苏。
草泥湖边,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风筝在天上高高地飞着。朱河想,如果自己是风筝的话,就一定飞得远远的,飞到蓝天以外的地方去看看,说不定,能遇到外星人。他为自己的想法暗笑着。世界或者宇宙都是一个庞大的桎梏,没有人逃离,即使死,即使灰飞烟灭。或者说,人的大脑也是一个世界,那些影像,那些记忆都无法抹去。
这个时候,一阵喇叭的声音让朱河的发呆流动起来。他看见院外的路上,马达正一个劲地摁着喇叭,在马达摩托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朱河惊呆了。不会吧。那个女人真的是他梦中的那个幼儿园的女人。她是个身材苗条、温文尔雅的女人。她的头发在头上挽着,看上去很舒服。她冲着朱河微笑着,淡淡的,甜甜的,像花。
马达说:“朱河,我们去城里看芭蕾舞《天鹅湖》,你要带点什么回来吗?”
朱河想了想,也没想到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他说:
“没有。”
朱河从城里来到草泥湖快一个多月了,他一次都没回去过。这是一次逃离,灵魂和肉体的逃离。
马达是他的小学同学,现在在草泥湖旁边开了一家照相馆。自称是草泥湖的摄影师。
马达说:“那我走了。”
朱河突然想起了什么,喊着:“等等,对了,我一直在找一本书,如果有时间的话,你帮忙买回来。”
“什么名字?”马达问。
“《人间的食粮》。”
“什么粮食啊?”
“是《人间的食粮》,不是粮食。”
“你还是给我用纸写下来吧,省得我记不住。”
朱河找到一小块纸,在上面写上“人间的食粮”,走出院子,递给了马达。他捎带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只见那个女人皮肤薄软如纸,他真想把“人间的食粮”这个书名写在这个女人的脸上。他对着女人笑了笑说:“现在马达好了,不光是草泥湖的摄影师了,还可能成为草泥湖的舞蹈家了。”女人笑,微露出洁白的牙齿。
马达装好那个纸条说:“那我们走了。”
马达骑着摩托车,驮着那个女人,女人两手紧紧地搂着马达细瘦的腰,走了。
朱河摇了摇头,质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他心想,看来那个梦是真的了。可是,那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到底是谁?现实中存在吗?如果用马达的现实来推理的话,那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一定存在,但现实中,她在哪里?而且自己还在梦中对马达说,那个女人是自己的相好。嘿嘿。朱河突然笑了。很神经质地笑了。笑声在空气里荡漾,春天的空气里。他回到院中,对着桃树看着,那些蓓蕾饱满,含苞待放。他甚至伸过鼻子嗅了嗅,他闻到了那股香味,豁然的,那香味也打开了他的内心。
《人间的食粮》(作者:法·纪德)被称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经》”,它是作者青春激情的宣泄,是追求快乐的宣言书;它充斥着一种原始的、本能的冲动,记录了本能追求快乐时那种冲动的原生状态。在《人间的食粮》中,作者甚至修正“我思,故我在”这一著名哲学命题,代之以“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将直接感受事物的人生姿态,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4
人面桃花。人不在了,桃花仍在。但桃花还没有开放。
朱河折了几枝桃花,回到屋子里。他找出一个花瓶,盛了一些水在里面,然后把桃花插进去,他静静地看着。那些蓓蕾,像婴儿的眼睛;像少女的乳头;像少妇涂抹蔻丹的脚指头。细腻,柔美,甜润,芳香。朱河蠢蠢欲动,坐下来吸烟,成为窗口摆设的男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神秘的,突然来到草泥湖的男人。
昨天晚上十点多,他听见轰隆隆的声音。跑到院子里竖起耳朵听着,那滚动的声音由远而近。雷。雷声。真的是雷声。像春天的鼓槌从头顶开始,敲打着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有湿漉漉的东西打在脸上。他摸了一把,下雨了。第一次春雷动。第一次春雨下。他置身院中,听雨的声音,闻着雨的气息。春天,就这样在雷声和雨声的引领下来了。像一个害羞的小女孩。雨落在屋顶上。雨落在路灯的灯光中。雨落在树上。雨落在草泥湖广场。雨落在远处的湖面上。雨落在正在建起的高楼上。雨落在路上。
言辞抵达一种可能。这种可能也许像春天的气息。草泥湖。湖面上未融化的冰。还有冰水混合物。冰面开阔。凝滞的水,冰未融化。相信春天的冰面是脆弱的,易碎的。雷声轰鸣。远处的湖听到了吗?那些冰听到了吗?它们会从沉睡中醒过来,慢慢地融化。固体的冰成为液态的水。这是过程,也许人活在世上,过程很重要吧。
春天来了,他将从春天开始他的生活。也许是新的生活。
5
这个下午和来临的傍晚,朱河一直盼望着马达的出现,可是他们没有回来。那种盼望里藏着什么。他心里激灵了一下,理智地搬运过一座冰山,放在胸腔里。他饿了,阵阵肠鸣,回荡在身体里。他给自己做了一锅粥,就着买回来的咸鸭蛋,喝了一碗粥。他嘴里没有味道,漱了几次口,仍旧淡然无味。他发现窗边花瓶里的桃枝,他掐下来一个蓓蕾,放进嘴里嚼着,淡淡的甜,在舌头上。他想,我戕害了一朵花。他仿佛听到了花朵在身体里尖叫。他看着那些蓓蕾,感觉到一股内在的力从蓓蕾里往外生长着。他甚至听见花瓣展开的声音。那声音让他的身体在瓦解。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安息在草泥湖东山的一个坟墓里。
那个人叫冼末。
6
2002年12月21日是朱河在梦中想到达的一个日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12月21日。像一个声音在召唤着朱河。他已经病了几天了,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窗户上很厚的霜花,他知道外面很冷。朱河已经有两天没有上班了,他不知道厂子里怎么样了。再说了,他身体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上班啊!朱河在一家钢厂上班。朱河坐在床上感觉眼皮无力,他问了一句:“今天是12月21日吗?”没有人回答他。他不知道妻子干什么去了。他的眼睛在墙上看着,寻找着存在的日历。可是,没有。根本没有。墙上只是有一面镜子。那还是朱河和妻子从父母那里搬出来时带过来的,上面有一道裂缝,很早就有了,没有人知道那裂缝是怎么出现的,没有。朱河想凑到镜子前面看看他的脸,病态的脸。
今天是12月21日, 12月21日这页日历很久以前他就从日历上撕了下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做。他把这页日历撕下来后就放在电脑桌的抽屉里。因此,他在日历上没有发现12月21日。他仔细地把日历从墙上拿下来,根本没有发现被撕的痕迹,那一页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就像印刷厂出了问题似的。他坐在电脑前面敲打着键盘,双手无力,手腕颤抖着,脸色苍白。他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向一个地方涌动着,那个地方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大家猜到是什么了吗?那就是:肛门。他想,也许这是我最后的一篇文字了,可以算作遗书或者别的什么。他想,我就快死了。死亡,是一个提起来叫人很悲伤和绝望的字眼。
他想吃几片药,吃那种治疗溃疡出血的药片:甲氰咪呱(雷尼替丁)。他四处翻找着,最后在电脑桌的抽屉里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药瓶。那个白色的药瓶被一张纸包裹着,只有打开那页纸,才能看清楚药瓶上面的黑色的小字。那页包裹药瓶的纸就是那页日历,它在一个疾病到达的日子自然地打开。
在这间屋舍里,那页日历上同样呈现出了朱河的面孔。
朱河打开那页日历,把里面的药瓶拿出来,轻轻地拧开盖子,先是药片的苦味从里面飘出来,接着看见了里面白色的、闪着光的药片。朱河想,也许这药片会减少他一段时间的疾病或者躲避开那个悲伤的词。他不知道这些药片能支撑他多长时间,或者说能支撑他的悲观多长时间。他晃了几下,里面有半瓶的药片,显然以前就被他吃过,吞噬过,也是为了支撑他的悲观,来自疾病的悲观。朱河下床走到阳台,想倒一口水,把药片吞噬下去,药片到达内脏和血液之中,融合着,他就会好受一些或者说不会眩晕。眩晕是他现在唯一的症状。因为血液无法输送到他的大脑里,他的大脑就像一个空盒子无法得到汽油之类的液体,继续工作。人其实就是一架机器,肉体的机器,通过所有的管道连接着,每一处重要的器官都是一个泵站,通过血液才能工作起来。
他倒水的时候看见玻璃上的霜花,白色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庞大的羊群。他想到了那个故事,那个关于迷羊的故事。而他就是那一只。为什么不?他感觉到喝进嘴里的水很凉,仿佛冰茬扎进他的喉咙里,那药片旋转着,挣扎着,进入到他的胃里。他多少有些放心,有些安慰。他想,或许他这台机器还会运转一段时间,还会有一段时间的挣扎。他眯着眼睛,开始在那个满玻璃的霜花上寻找着那一只他喜欢的羊或者说是他自己。
他陷入了沉思的重围,开始重温那十几年前的如烟的往事。那记忆的道路上,是那么的错综复杂,唯独有一条道路上有一面镜子立在那里,或者是两面,立在道路的两端,闪闪发光。有一面是12月21日。另一面
是那镜子的光引领着他走上那条道路。或者说是那镜子的光在决定着他的走向,正确的走向。他越过重重叠叠的雾障,似乎看清了那个朦胧的草泥湖小镇。为什么要说到这个草泥湖小镇呢?因为1987年以前,他都是在这个小镇上生活的。
要想看见那面镜子,只能回到这个小镇。
朱河坐着长途汽车,回到了草泥湖小镇。
那石板铺成的小路 ,蜿蜒曲折,就像一根根骨骼在小镇的身上延伸着。朱河的脚刚落在石板路上,他的身体就晃了晃。他感觉到药片在他的体内没有起太大的作用,没有抑制住疾病的蔓延,而且他感觉疾病在他的体内更加地张狂起来。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小镇上空的一个血饼似的太阳,一些毛茸茸的光在血饼的周围,像一群苍蝇。朱河想,还是应该感谢那些药片的,毕竟它们多少支撑了他的悲观和绝望,使他能踏着往事的道路去寻找墙上的那面镜子:1987年9月30日。
一个声音:“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在2002年12月21日注定会回来的,那是你转向往事的一面镜子,一面镜子到达另一面镜子,你看见了看见了”
朱河惊异地问:“我看见了什么?”
那个声音消失了。
朱河在街上看见了一个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过。悲伤的哭声像天上落下的雨滴纷纷扬扬地砸在朱河的头上,把他的脑袋一下子划开,放进去一道闪电。朱河感觉到那道闪电是他回到这个小镇,小镇赐给他的礼物。他闭目接受了。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地上的纸钱在翻转着,滚动着,飞舞着,围绕着他的身体像成一个圆圈,转动着。朱河怔住了,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那送葬的棺材里的死者又是谁?
一粒灰尘落在了朱河的眼前,落在了那面1987年9月30日的镜子上。那面镜子变得灰暗起来,旋转着呈现出小镇上的一草一木。朱河从镜子里听见了小镇上的火车的尖叫声,从铁轨上碾过的声音。悲哀地从他的心上越过去,流出滴滴鲜血,开放成茂盛的花朵在那诡谲的镜子上:1987年9月30日。
他本想绕过这场悲伤的葬礼直接向1987年9月30日走去。可是现在他无法绕开了,无法。
因为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走过来说:“你就是朱河吗?你终于回来了?可是,他还是在昨天自杀了,因为他说过2002年12月21日是他的终点,到那时候,将有一个叫朱河的人回来,回到草泥湖小镇,在大街上他们会相遇的,只不过一个在棺材里,一个过客般地站在棺材的旁边。”
红衣女人边说边哭着,眼泪滴落在那悲伤的琴弦上,震颤着,几乎要把一个人的心脏碾碎。她用她的手背在擦着眼泪,看着朱河说:“为什么死的是他,而不是你?”
朱河看着红衣女人,感觉有些陌生。他有些听不明白红衣女人说的是什么。他发呆地看着红衣女人滴落的悲伤的泪水是那么晶莹透剔地滚落在石板路上,在一个黄色的纸钱上洇开来。纸钱在地上被风吹得几次想翻过来,可是因为女人的眼泪把他洇湿了,本身太沉重了,无法动弹。
朱河懵懂地看着红衣女人说:“今天到底是2002年12月21日还是1987年9月30日?”
红衣女人忍着悲痛说:“你不知道吗?这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只要死去的他和你能回答清楚,不是吗?”
朱河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没有到达1987年9月30日呢?你又是谁?那个死去的人又是谁?”
红衣女人又哭了起来,哭得更加伤心欲绝。
红衣女人引领着朱河来到一个二层的灰色小楼。
“你想起来了吧?朱河。”红衣女人坚定地说,“这里是哪你不会不知道吧?还有小楼对面的那座铁塔,你都忘记了吗?”
女人说着,用她细长的手指指着远处草泥湖边的铁塔。一阵风吹过,从铁塔那边传过来一阵阵悦耳的铃铛的响声,又像是阵阵的哀鸣,在哀悼那个死去的人。哀伤像一把刀子划过了朱河的心脏,他想起来了,他终于到达了1987年9月30日。
“你是小岚”
他看着小岚说着,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难道难道冼末真的死了吗?”
“是。”
“难道就为了2002年12月21日吗?一个罪恶的日子吗?”
“不是。他只是在临死的时候提到了2002年12月21日,在前一天死的,就是从那个铁塔上跳了下来。当学生们把他抬回来的时候,我趴在他的嘴边,听他说起了你的名字,还有2002年12月21日这个日子。他胃癌已经晚期了,他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
一把钝刀子在割着他的心,一下下地,划开,张开伤口,从伤口里滚落鲜艳欲滴的血珠。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片凄凉的荒草。
那个时候,他们都疯狂地喜欢诗歌。那个时候冼末是镇上小学校的老师,朱河是镇上技校的学生。他们是通过诗歌相识的,并且成了很好的朋友。那时候,小岚就是冼末的女朋友。小岚时常替他们抄写他们写出的诗歌,往城里的报纸投稿。可是都泥牛入海。可是他们仍旧在写着,为了一颗自由的心灵。他们拿着他们的诗歌到小学校不远的那座铁塔上大声地朗诵着,朗诵给那些飞鸟听,朗诵给那些清风听,朗诵给那些草木听
他们会激动地坐在铁塔上看着远处开来的火车谈论起那个时代的一些诗人的名字。 他们的名字在2002年12月21日的镜子上蒸发殆尽。
向黑暗里走去,企图发现一点新的光芒
可是,我没有发现,我只看见黑暗中的铁塔
仍旧在站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塌?
我站在铁塔上,看着四周的风景,黯然神伤
一个人的生又是什么?是悲观?绝望?
我在某一天一定会学习飞鸟的飞翔
从铁塔上面向铁塔更远的方向,飞翔
——《1987年9月30日:纪念》
小岚在那里悲伤地背诵了他们的诗歌,朱河和冼末的诗歌。小岚和朱河都泪流满面。可以说,这些年,朱河的心里已经没有了诗歌,生存的压力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根本没有心思想到诗歌。没有。
小岚说:“上楼吧!冼末有一些诗稿要我转交给你。”
朱河和小岚一级级地迈上楼梯,楼梯的扶手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小岚说:“我们已经很久没在这里住了,自从他病重了,我们就一直呆在医院里。”
“他怎么不告诉我?”朱河说。
小岚眼睛看着远处的铁塔,眼睛里闪过光芒说:“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你会来的,在那天,在2002年12月21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得那么肯定。”
“也许是宿命中的东西。”朱河说,“我不是真的回来了吗?在我到达1987年9月30日的地点、时间、人物可是,人物已经不”
朱河呜咽了,嗓子里像卡了什么东西。
朱河满眼泪水,手里握着从草泥湖小镇上带回来的诗稿。他翻到了《1987年9月30日:纪念》。而他的电脑桌上放着的是那页撕下来的2002年12月21日的日历。
那些药片在他的胃里绝望地旋转着
朱河一遍遍地诵读着那首诗歌,在往事的道路上奔驰着,那铁塔,那火车,那麦田一切都在那往事的道路上奔驰着。他想,我拿什么来纪念冼末呢?还是写一首《2002年12月21日:岁末》。
我模仿着,模仿着,可是没有铁塔
那旋转的药片融入到血液之中
它们是那样的无比绝望,沉积下来
我企图模仿飞翔,可是我没有翅膀
我想到了,想到了
每一处高于身体的建筑都是铁塔
比如:我居住的楼房
朱河的妻子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喜悦,她几乎是小跑着,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朱河。她竟然围了一个红色的围脖,在风中飘扬着。朱河站在阳台上,看着几只鸽子在对面屋顶上飞翔着。他也看到了他的妻子拐进楼道。那几只鸽子在缓慢地飞翔着,朱河知道鸽群中有一只是冼末。
妻子打开门冲进来,冲到朱河的跟前,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朱河意外地看着妻子,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的胃再一次隐隐作痛,也许那些药物失效了。
妻子兴奋地说:“我爸,上调了,从草泥湖小镇一下子调到了我们这座城市了,副市长。”
朱河一动没动。
妻子说:“你怎么不高兴?”
“我高兴什么?与我有关吗?”
“怎么没有关系,这回你就不用在那个破钢厂干了,我也不用在那个啤酒厂干了,我打电话给我妈了,叫我爸帮忙调调我们的工作,他们总不能看着他们唯一的女儿和女婿在工厂里,像奴隶一样地干活吧。”
朱河仍旧没有说话,他看见那群鸽子越飞越远。他想,冼末一定跟着那群鸽子飞回了草泥湖小镇。
“今天晚上,我们去草泥湖小镇看看我们的父亲吧。”妻子说。
“我的胃还没好,你还是一个人去吧。”
“我们打车去,又不是叫你走去。”
“我今天梦到冼末了,你还记得那个人吗?”
“就是那个从草泥湖铁塔上跳下来自杀的那个人,梦见他怎么了?”
“不怎么的。我不想回去。”
“不回去,拉倒,那你就在那个破钢厂干一辈子吧。我一个人去。”妻子气哼哼地说着,开始收拾东西。
7
时间是一个迷宫,这一晃六年又过去了。也许是因为冼末,朱河的眼泪流了出来,他走出院子,慢慢地走着,向东山走去,在路上,他买了一瓶酒。春天的东山,草木仍旧是干枯的,易碎的。颜色浅黄带着惨淡的白。冼末的坟墓隐藏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朱河扒拉着那些干枯的草,还有灌木的树枝,一块青石板的墓碑呈现在眼前。只见墓碑上写着:我来过,我存在。冼末之墓。
朱河坐下来,手在墓碑上摸了摸说:“冼末,我来看你了,现在好了,我想你的时候就会上山来看看你,我现在是一个自由人了,我解脱了。”
眼泪在眼圈里滚动着。朱河在控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朱河打开那瓶白酒,往地上洒了一些说:“冼末,我知道你不能喝酒,我也不能喝酒,但今天,我要陪你喝点。”朱河就这样,跟冼末说着话,自己喝一口,然后给冼末喝一口。很快半瓶酒下去了。朱河才想起来,掏出烟,点了三根,放到冼末的墓前。三小股烟,缥缈着,燃得很快,就仿佛冼末在吸似的。
从东山下来,在路上,朱河想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当年在冼末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个穿红衣的女人。那个女人是冼末的妻子小岚。可是自己梦境中的那个穿红衣的女人看上去不像小岚,而且自己是那么肯定地对马达说,那个梦中的女人是自己的相好的。
朱河陷入了谜团之中,他想找到小岚,他想知道小岚现在的生活状况。也许小岚的出现,会让他的生活变得晴朗起来。他觉得眼前的草泥湖是空前的美丽,一切都仿佛是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鲜艳、温柔,从云层里透出一小片蓝天,微暖的日光刺得他的眼睛发花。淡蓝的草泥湖面,水盈盈的,浩荡的水域像一个人的胸怀,他看着,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从草泥湖边的树丛里传来阵阵鸟雀纯朴的歌声,在他心里引起缥缈的忧伤,这种在宁静的故乡听到的鸟雀的叫声,使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眼睛里飞溅出两滴颤颤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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